白城七月穿堂的夏风
吹落樟树叶子
拂过心头记忆
白城旧事
作者:王佳钰
南方有一项不成文的规矩——家若得女,便要在庭院里栽一颗樟树。这棵樟树便成了女儿家小时的陪伴,成年嫁人是便制成箱匣陪嫁。到了白城一带,又常有上了年纪的婆婆,在某个蝉鸣星辰相伴的夏夜,摇着蒲扇一本正经的告诉我们:你若付出了太多时间与真心耗在你的树上,它是会化成人来报恩的。
从你的出生之日起,它便是你的生命有了关联。
我曾在这样简单安宁的小城度过我的儿时与少时。直至18岁,登上去往首都医大的列车,只带了几样衣物,——我朝窗外挥挥手,儿时的稚嫩嬉笑,低矮的平房与青石板路,那时候如璞玉般未曾雕琢的白城,都被丢在后面了。
还有陪伴我从孩童到少女的樟树,我的同伴,音信无期。
此刻我刚结束了一场手术,倚在门诊楼后的一颗樟树下喘着气。工作了三年,我仍没能习惯冰冷的消毒水与浓稠腥腻的血的气味。只有连续工作了数小时后的我是脆弱的,干呕之余开始怀念在白城时,肠胃炎或是发烧后的一碗面的味道,怀念温情脉脉的人与物。
阳光筛过樟木的叶子,投射在我的面目周遭。我眯了眯眼。北方的夏天太不饶人,一阵阵的热浪,冲刷着我的皮肤,似乎也裹挟着气味的浪潮。是香樟的味道。愈发浓烈。最后搁浅在我面前。
我看到他向我走来,身后的阳光,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。
我对白城的记忆已因辗转漂泊而支离破碎,而对于他却格外熟悉。
“像恋人一样耳鬓厮磨,像丫鬟一样贴身陪嫁。”我被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婆婆的话吓了一跳,随后又觉得好笑。这时候倒想起我的樟树了。
“你是……林?”
他微笑着点点头,温柔而干净。
林是我小时在白城的玩伴之一。他更像个谜,通常在我无人陪伴而瑟缩孤寂时出现,中学课业繁忙,他出现也少,后来我离开白城升入大学时,在月台似乎见过他一次。
他只是乌泱泱的人流外的一个孤立点,远远地朝我挥手。
下班后,我同他去咖啡厅叙旧。
“你这些年来都没有回过白城吧?”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面孔映在摇晃的咖啡杯里,也映出了我掩在内心的真正情绪,波澜翻涌如四海潮生。
罢了,大概是许久未遇到一个旧人,一直以来身居异地,难免孤寂,无人可语,见到林后,所有伪装的坚强土崩瓦解。
“的确,母亲去世后便没回去过了。”
“你不想回去看看吗?”
我当然想,备考医师证时每一个深夜,我都想念白城的流萤扑朔,想念上元节水道上明明灭灭的河灯,载着长辈的期许,或是女子的思恋,漂流远去,而我又将去往何处?
首都地铁的人群推搡着,我也愈漂愈远。我更想触碰粗砺的青石,从它的汶汶褶皱里感受到一指曲折传来的体温,而非金属的手术道具,医用手套紧紧咬啮着双手。
为什么不呢?如与初恋情人一别数年,惶恐再见那人时那人却是鹤发鸡眼颜,不是相册里明朗的少年。我何尝不知,这些年的南方古镇都没能逃得出商业化改造的命运,过去的老建筑被贴上“危楼”的便签,我怕见到“拍”字的触目惊心。我害怕街角的老书店冲击得蹶地不起。
我曾以为异地他乡失魂落魄便能催促我重回故乡里寻求微暖的慰藉,只是相较孤寂无依,我更惶恐珍藏的旧忆变了味道,以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姿态迎我,而非等候稚子归家的母亲。
“我们都知道,有些回忆,只有当它是回忆时才是最美好珍贵。”我无奈地朝他笑笑。
“那么你还记得你的树吗?”
我愣住了。
离开的这些年无人照料它吧。
林的突然出现,像钥匙打开了我亲扣的古锁。
“跟我回白城吧。就这一次。”
一次的确如我曾经想象的那般。喧嚣的游客,新添的瓦砖,过眼指的是陌生面孔。我一路跟在林身后,渐渐地人流退去,一如我离家时看着车窗外逐渐褪去的树木楼宇。
终于他停了下来。
木门上的朱漆终究敌不过岁月,从热闹明艳褪成斑驳的碎片。推开大门,黑金的铜锁不自主的叩击着,随着“吱呀”一声—
“寂寂的流年,深深的庭院,空房里晒着太阳。”
我想起旧时就在这院里摇头晃脑背过的诗和韵文。
已经像是古代的太阳了。
而那棵樟树,仍在这里。尽管它不抵旧时繁茂,甚至枝干松脆令我担心,但似乎仍有一息。
“隔壁的乔家早已搬走了啊。”
“恩。”大概是因为重回归地,林的心神也与声音一样缥缈。
“我总是怀恋这里,却几乎从未回来过,还不是害怕失望而已。的确,旧忆皆难再会;过去了便是过去了。只是庆幸有这样一瞬,曾承载了我的回忆的风物仍在这里。它也会变褪色,枯萎,可它提醒着我那些我困怯懦失望而不愿面对的回忆。”
“我只要看它一眼,万般柔情就涌上心头。”
我蹲下身去,依靠在我的樟树干上。它始于我的初生之时,听过我咿呀学语;它为我做好这些年身高变化的刻度笔记;少女时我攀上梯子为它系上红色的缎带,许愿要嫁一位如意郎君,又担心倘若如此,它被伐下制成箱匣,我太不忍别离。
舟车劳顿,我想着想着,便沉沉睡去。
梦里阳光甚好,我看见林的身影轮廓,却甚不清晰。
我听到他的声音,伴随风里的香樟风叶沙沙作响。
我是你的樟树陪伴你。是你离开白城那天列车扬起的风尘。是夏日弥漫白城的胡木叶的气息。
我知你想念白城又害怕回来,便将一切记忆深埋心底。
这些年人们不再会女儿种樟树,也逐渐忘记以树陪嫁之礼。
我不曾怪你久未回家,比较旧忆难拾,只是我想让你知道,若归,今日经历也将成为你新的回忆。
终归是我私心,最后想与你在这重逢。
就像生命从襁褓走向月台,我庆幸能成为你的回忆,愿日后你能想起我,这便是我存在过的意义。
白城七月穿堂的夏风吹过,那颗脆弱又执于拖着生命尾巴的樟树叶子落了一地。
本文系南京工程学院“星火杯”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!
注
策划:大学生记者团
文字:王佳钰
图片:陶嘉骏常国锦
排版:常国锦孙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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